初试4万多人录取1600多人，这所国字头的艺术类院校太卷了
2月22日上午，为期三天的中国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国美”）2023年本科招生复试在浙江杭州拉开帷幕，本次考试全面回归线下。三天时间里，总计9000余名考生参与其中。记者来到位于杭州市富阳区的一家美术培训学校时，距离这场“终极战役”打响已经不足48小时。学校里学生不多，教学楼显得格外安静，似乎唯有铅笔划过素描纸，或是将水粉画笔插入水桶涮笔时才会发出些许响动。自去年5月起，来自五湖四海的美术艺考生陆续汇聚到了杭州富阳的画室。作为国内颇负盛名的专业美术高等院校，国美今年将招录1620名本科生，部分专业报录比超过50:1。所以对于有意报考国美的美术艺考生来说，这次复试堪称“终极战役”。9000余名考生所要争夺的，是国美发放的4000余张复试合格证。唯有取得这张入场券，才能在今年的高考中填报国美志愿。至于能否最终成为1620名之一，则还要结合复试排名和高考文化课成绩方有定论。
画室内，学生们正在进行色彩临摹。于量 摄
功利
杨超凡是这家美术培训学校的校长和创始人。和如今自己带的这群孩子一样，杨超凡当年也曾经历过属于自己的“终极战役”。他的创业路，也始于这场“战役”。杨超凡的老家在湖南株洲。作为当年老家为数不多考取国美的美术艺考生，大一开学前的那个暑假，他第一次手把手教人画画：“那时刚考完试，用我们搞美术的话来说，手还是热的。我就在老家带了十来个准备报考国美的后辈，辅导他们备考。”在美术高等院校，在校生辅导应考生并不鲜见。对于艺术专业考试，他们的实战经验和备考心得颇具价值，因此甚至比专业美术教师更受青睐。来到杭州入学后，杨超凡发现他并非唯一一个有“副业”的新生。几人凑在一起一番合计，手头拢共有三四十名学生。于是他们便在国美附近租下一处农家院，开班授课。“相当于我在大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创业了。”杨超凡说。毕业后，杨超凡把当年的副业变成了自己的事业。经营了21年，杨超凡的美术培训学校已颇具规模，在杭城小有名气。当年创业的原点决定了学校此后的发展历程，对于学校的性质，他并不讳言：“我们做的，就是针对美术艺考的集中培训。学生来我们这里，就是为了考大学。”在杨超凡看来，选择美术艺考，绝非一部分人想象中那样选择了一条捷径，而是选择了一条与绝大多数高考考生不同的道路。他坦言，学校招收的历届学生中，相当一部分是因为文化课成绩不够理想才成为美术生的。“说到底还是文化课的问题。有的是因为靠文化课可能根本考不上大学；有的是成绩的瓶颈难以突破，很难考进理想中的学校。”将美术当作叩开高等学府大门的敲门砖，杨超凡觉得追究动机全无必要。毕竟，参加以提升考试成绩为目的、考取理想学校为目标的培训，这件事情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功利的。
画室内学生正在作画。于量 摄
热爱
根据悦雯的观察，身边的同学不外乎两种：热爱美术的与并不那么热爱美术的。她如是总结：“有的人是因为喜欢画画才选择做美术生，有的是因为文化课成绩不行才选择做美术生。”那你呢？记者问。17岁的女孩脱口而出：我是因为成绩不行。说罢，悦雯自己也笑了起来。悦雯从小学习成绩一般。初中时，家里便决定让她走美术这条路。在父母的安排下，她从初二开始学习素描。中考时虽然未能如愿考取中国美院附中或是杭州市第七中学这样的老牌美术特色学校，但还是进入了杭州当地另一所主打美术教育的普通高中。一路按部就班地走来，悦雯只觉得画画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至于是否热爱，她自己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她的目标一直是明确的，那就是参加“终极战役”，考进国美：“学了这么多年，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姚洋同样是被家里安排的。来杭州之前，他从未接触过绘画，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反倒是毕业于国美的堂姐，当年也是从这家培训学校里走出来的。姚洋的父母正是听取了堂姐的建议，才将他从山东送来杭州。和堂姐不一样，姚洋对于美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是他也清楚，在老家这样一个“高考大省”，自己的学习成绩完全不够看。于是，去年7月，他在杭州第一次拿起了画笔。虽然冠以艺术之名，但是考试终究是考试，总会有技巧与套路。一个稍有些反直觉的事实是，美术艺考是可以通过突击取得成绩的，这恰恰是这类美术培训机构所擅长的。杨超凡告诉记者，像姚洋这样的零基础学生从来就不是个例，只要方法得当且付出足够多的努力，通过短期集训足以换来立竿见影的效果，学校此前也曾有过不少“纯素人”最终考入名牌美院的案例。姚洋显然付出努力了。在山东当地的美术联考中，他的排名还算不错，高考文化课只要考到420分左右便能上一本线。同时，姚洋也通过了国美的初试，取得了参与“终极战役”的资格。当被问及如果学习成绩还算可以的话，是否还会选择美术时，姚洋犹豫再三，憨笑着回答：应该不会吧。当然，也有真心热爱美术的。去年12月参加完上海的美术联考后，小晨赶到了这所学校，为“终极战役”做最后的冲刺。小晨说，自己从幼儿园起就一直在学习绘画。进入高中后，面对学业压力，不得不忍痛放弃。但是，就在即将升入高三的节骨眼上，小晨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觉醒了”。她义无反顾地成了学校里的“少数派”，将身份切换成了美术生：“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实在不想放弃。毕竟，我是真的喜欢画画。”小晨告诉记者，即便“终极战役”已经近在眼前，她最近几乎每天还是要在寝室里一直画到凌晨三四点钟。于她而言，画画不仅是应试的工具，也是排解压力和放松心情的手段。“那种停不下笔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享受。”小晨说。
一名正在画画的学生。于量 摄
“卷”
1月9日至11日，国美举行本科招生线上初试，全国4万余名考生报名参加。最终，9000余人通过初试，获准参与次月的“终极战役”。不同于高考的“一锤子买卖”，美术艺考是个更为漫长的过程。去年12月，考生们陆续返回学籍所在地，参加当地美术联考。由于联考成绩仅用于高考阶段的本地录取，想要考入包括国美在内的“八大美院”，考生还要参加各所学校的校招考试。受疫情影响，今年各院校的校招工作普遍延后，集中在2月下旬至3月初举行。杨超凡告诉记者，3月后，学校里的学生将再度回到学籍所在地，冲刺文化课，全力备战高考。从每年暑假开始，到次年初校招工作完成后结束，培训学校的考前集训通常为期8个月左右。这8个月，对于美术艺考生而言，就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去年开学时，海帆的班级总共有25人，如今只剩8人。国美初试发榜当天，就有同学离开了学校。海帆说，看着那些在寝室里默默打包行李的同学，她很想上去安慰两句，却又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这个刚才还和记者嘻嘻哈哈开着玩笑的开朗女孩表情突然变得忧郁：其实，美术艺考是个挺残忍的事情。海帆来自广东佛山，她能够想象那些同学在转身离去时，心中会有多少不甘与懊丧。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用来伤感的时间。这场漫长且残忍的淘汰赛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在抵达终点前，她不得不继续坚持。在全封闭管理的学校里，海帆和剩下的同学每天要画上近12个小时。唯有这种高强度的训练，才能让他们保持状态，同时不断精进技术。在获知自己通过了国美的初试后，小鸟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侥幸。小鸟在宁夏老家参加的联考成绩并不理想，这让她颇感受挫。但是通过了国美的初试，又重新点燃了她的信心。提及那次初试，小鸟滔滔不绝：“我本来觉得肯定砸了。初试那天画照片人像，我感觉自己画得根本都不像。但是我看照片的时候，就觉得照片上这人是个警察，而且我还特意查过，那天是中国警察日，所以虽然画得不像，但我还是把人物的英气表现了出来。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因为这点，我最后才过了。”无论是否真的是侥幸，小鸟深知接下来的“终极战役”断然不能指望运气。春节后，她就一直在给自己“上强度”。每天课后，她都要在寝室里再开一开小灶，经常画着画着天就亮了。而悦雯则吐槽学校的“强度”还不够：“其他学校动不动就画到凌晨，我们这里晚上12点以后画室就熄灯了，只能回寝室继续画。”
除了返乡参加联考，绝大多数孩子在过去这8个月里几乎都不曾离开过学校，春节假期也仅有两天。海帆说，那两天假期里，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补觉，另外一天则和同学结伴去了趟西湖。来杭州这么久，海帆第一次看到了西湖。她唯一的感想是，没想到富阳离西湖这么远。当天晚上回到学校，她又一头扎进画室，一直画到了熄灯。
记者感叹这些孩子“卷”得惊人，悦雯不以为意：“只因想考大学啊！眼下再不‘卷’，就要被淘汰了。”
画室的墙面上贴满了学生习作。于量 摄
憧憬
对于即将到来的“终极战役”，艺考生们既紧张，又期待。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寝食难安，但是对未来的幻想也让他们欢欣不已。几乎每个受访的考生都想过要选国美的哪个专业，以及未来要从事什么行业。2016年的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上映的时候，小晨刚上初中。彼时她还没有放下画笔，立志要当一个文物修复师。如今重新回到美术道路上，她也顺势重拾旧梦，想考国美的文物修复专业。海帆一心要考国美的雕塑系，她认为雕塑是美术皇冠上的明珠。虽然她也知道纯艺术专业毕业生就业并不容易，但是她始终觉得唯有考一个纯艺术专业，才足以表达她对美术的热爱与渴望。小鸟更为务实，她想选择的是数字媒体专业，一方面择业范围更广，另一方面能够有机会进入她所憧憬的游戏行业……
阿树则没有想那么远。他只想在即将到来的“终极战役”里放手一搏，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究竟几何。因为，他已经确定明年还要再参加一次“终极战役”。
直到上个月，阿树才知道自己的学籍出了问题。根据相关政策，今年高考他无法填报国美的志愿。但是他仍然坚持留在学校，参加完国美的复试后再回老家：“一方面拿到了复试资格，不参加可惜；另一方面，也想把整个流程走一遍，提前为明年做好准备。”
虽然阿树依旧可以凭借美术联考的成绩参与今年高考，但是他真正的目标，始终还是国美。现在就打道回府，他觉得心有不甘。阿树已经做好了计划，复试结束后，他就回老家备战高考并着手准备复读事宜，今年夏天再回这所培训学校参加集训：“我来杭州就是为了考国美。既然今年不能考，那就复读一年，明年继续。”
漫长且残酷的淘汰赛，周奎已是第二次参加，但是参加“终极战役”，却是第一次。周奎是复读生。去年校招，周奎铩羽而归，投考的院校竟无一通过初试。这样的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从初中就开始学画画，周奎有基础。他自己至今也不能确定去年的失败是因为实力不济还是发挥失常，抑或是缺少运气。他同样不甘心就此放弃，不想多年的投入化作浮云。同时，他也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经过一年卧薪尝胆，这一次，周奎如愿拿到了“终极战役”的参赛资格。对于考试，他不愿多谈有几分信心，只是告诉记者已经做好了准备。犹豫再三，记者最终还是将那个略有些残忍的问题抛给了他：万一今年又失败了，还会再坚持吗？周奎也犹豫了，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受访者除杨超凡外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孔令君
来源：作者：于量